四、骨刻文的刻写方法与章法布局

1.骨刻文的刻写方法

图20 赤峰孤山子遗址采集的三角形尖状玛瑙石器。

目前笔者已掌握数千件骨刻文资料和属于骨刻文时期的几件刻字玉石器及刻字陶片,约计数千个字符,都属于阴线刻写。其中“寿骨54”很特殊,可能是先刻写然后再用朱砂或红色矿石粉描写。早期的骨刻文可能多使用带尖的宝石或打制的三角尖状玛瑙石锥刀等刻写。笔者在内蒙古赤峰市孤山子和三座店等古文化遗址调查时采集到几件尖状玛瑙石锥刀,尖部仍很锋利。(图20) 晚期的骨刻文,从其锋利的锯痕和流畅的刀法分析,可能已使用青铜刀具刻写。骨刻文的刻写特点可初步归纳为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方面,骨刻文在刻写前多不做精细修整,这一点与用前对骨头进行精心修整的甲骨文有区别。通过对骨刻文仔细观察分析,发现骨刻文表面大多显得疏松,且多有脱落痕,而同时发现不刻字的骨头,表面多数较坚硬,可能骨刻文所用骨头在刻写前用特殊的水浸泡过或熟煮过。特别是商代以前的骨刻文,都是用硬石锥刀刻成,如不对骨头做些软化处理,可能很难刻成。

第二方面,圆形肢骨多是各个面都刻字,扁平肋骨和肩胛骨多数主要在一面刻字,有的圆形肢骨破裂后在内里也刻字。起初,笔者曾担心这种内里刻字是自然形成的,后来我们通过进一步野外调查,发现较多的肢骨内里都有刻字,有的内里和骨面都刻,甚至有的内里和骨面刻同一个字,中间有人工刻划的线连在一起。“昌骨36”是一块从中间破开的肢骨,从其原有的裂痕分析,可能在刻字前有意识使其裂开,并且骨壁做过稍微削平处理。“赤骨22”和昌骨22等也都是在破开的肢骨内壁刻写骨刻文。在骨头内里刻字可能比在骨头表面刻字容易,这是骨刻文一种有特点的刻写技术。

第三方面,骨刻文的字体尺寸和造型差距很大,形状较大者约在7.5厘米×6.5厘米至2.5厘米×2.1厘米之间,大多在2厘米×1.5厘米左右。还有一些近似微刻艺术,有的字长、宽仅有0.15—0.2厘米,我们今天靠放大镜才能观察清楚,但都刻写得清楚可辨,流畅有力,可与良渚文化玉器微雕图案相媲美。骨刻文的字体结构和造型多是象形或近似象形字符或用多个物象字符组合成一组“整体”的字。所以,先左后右、先上后下及天覆地载等楷书和行书的理想结构与书写概念还没有完全表现在骨刻文中,而绘画的一些线描基础技法在多数字中能得到充分说明。骨刻文多数字的刻写有两个基本特点:其一,先刻写出主要部分或中间核心部分。如“昌骨1”,其造型是先刻写头部,然后再刻写身体躯干,最后补上腿和爪子等部位;其二,大多数字都首先刻划一个近似圆形的中心或一条主要线条,这个中心和主线可能是一次刻成,也可能是连续几刀刻成,然后根据需要,在其中心和主要线条周围补刻物象所需要的其它线条。如“昌骨5”、“龙骨23”、“寿骨1”、“赤骨26”等骨刻文上的有些字,都采用了这种刻写方法。骨刻文的这两个刻写特点 应是汉字早期的书写特点,说明这时期文字创作还没有完全脱离绘画规范。

2.骨刻文的布局

骨刻文多数一块骨头上刻写1—5个字,刻10个字左右的也占一定数量,10个字以上至几十个字的骨头也有一部分,临骨3和临骨5都刻写近百个字。其章法布局应是一种顺其自然又有初步开始形成共识的自由舒适型。大约有三种布局:单字布局、组合字群布局和成行布局。

(1)单字布局,是在一块骨头上只刻一个较大的字,或有的虽在一块骨头上发现数个字,但其中有的字单独刻在一个空位上,与周围其它字缺少密切联系,这是一字一局。昌乐卷图2 和龙山卷图84 较有代表性。

(2)骨刻文的组合字群布局很有特点,可初步分为字符组合和字符与图画符号组合两种形式:

第一种,字符组合,是指在一定空位上,中间刻一至几个字符,周围再刻写一些字符。距今约3700年的“寿骨60” ,后半部残缺,残存6个字符,中间是一个较大的“龙”形字,其前面有一简单的类似小龙的小字符,其后下部刻4个类似小龙的小字符,这应是一组有象征或指示意义的字符组合。“昌骨9”也比较典型,正面下半部有一组很完美的指事组合字符:中间有一惊恐万状的野牛类动物,身体收缩,前肢抬起,作吼叫状,旁边有一类似鹿的动物正在逃窜,周围有数人作围追状,各有动态。综合分析,把它们作为一组字符来释读可能最接近它原初的意思,这可能是一次狩猎活动的具体记录。

第二种,字符与图画符号组合,可以“昌骨7”为例说明。骨头中间刻划的组合较复杂,可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部分似是一幅图符,又可分为左右两小部分。左部刻划的较乱,从较多的竖长刻线分析,可能表示一片茂密的植物,也可能是一种意想的自然环境;右上部是一个中心近似圆型的字符,中心周围刻划几根长线,各条长线上亦刻1—5条短线。下部分刻写5个清晰的字符,应是对上部分的解释。这是一幅典型的图文并茂组合,亟待我们早日进行科学释读。

图21 浙江省平湖市庄桥坟遗址出土的刻字石钺

图22 刘凤君在平湖市博物馆观看庄桥坟遗址出土的刻字石钺。(右二刘凤君,左一徐新民,左二张蜀益)

类似于骨刻文的字符与图画符号组合,在其它地区早期文字中也有很多典型作品。2013年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整理浙江省平湖市庄桥坟良渚文化遗址出土的两件石钺时,发现上面有刻写文字。其中一件在背面刻写一小行规整的字符,惜已较模糊。两件正面的刻划都分为两部分:其中占面积较多的是刻划图符,在一侧或左、右两侧刻写字符。这里刻划的图符,可能是一种写实或一种意想,周围的字符是对其说明和解释。(图21)(图22)江苏省高邮市龙虬庄陶片刻字,也是这种内容和布局,同样分为左右两部分。左边自上而下刻划4个物象图符,右边自上而下相对应刻写4个字符。(图23)这4个字符可能各自注释着相对应图符的名字或相关内容。这种图文并茂、以文释图的字符与图画符号组合布局对后来文字布局、特别是书法布局影响很大。

图23 江苏省高邮市龙虬庄遗址采集的刻字陶片

图24 古埃及象形文字石碑

这种字符与图画符号组合布局,也是世界早期文字共同的特点。古埃及象形文字、两河流域苏美尔的象形文字和楔形文字、古印度的图章文字和时代较晚的中美洲地区早期文字等都可以找到这种文字组合。

古埃及象形文字大约自公元前3500年起逐渐形成,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体系之一。通常刻在庙墙、墓碑、墓室铭文和雕像等石质材料上,也有的刻写在陶片、木板和纸草上。特别是在石质上刻写的铭文,多数都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刻写墓主人的名字、头衔、今生与来世生活和丧葬铭文等;另一部分是墓主人的肖像等内容。(图24)

20世纪20年代英国考古工作者在巴基斯坦发掘的哈拉巴(Harappa)和摩亨佐·达罗(Mohenjo —daro)等遗址,其年代约在公元前2350—前1750年,发掘出土2000件刻有文字的遗物,共计字符500个。这些遗址主要分布在印度河流域,所以称其为印度河文明。这些文字多数刻在用石头、象牙、红铜和陶土制作的方形或长方形的图章上。其中方形图章上的刻写多分为上下两部分,下部分常阴刻独角兽、象、牛和虎等物象,上部分自右而左刻铭文。通常被人们称为“图章文字”。(图25)周有光先生分析这些文字时说:“印度河文字是一种图形符号,可是已经‘书体化’了。”

图25 古印度图章文字(录自[英]安德鲁•罗宾逊(Andrew Robinson)著,杨小麟、张志清译:《唤醒沉睡的文字》)

图26 拉文塔第13号纪念石碑(录自王霄冰:《玛雅文字之谜》)

起源较晚的中美洲地区早期文字也很有代表性。有研究玛雅文字的学者认为:中美洲地区早期文字“是受到中国文字的启发之后才有的发明”。公元前1500—前400年左右的奥尔梅克文明,被认为:“是中美洲各大文明的母体,而且很可能也是包括玛雅文字在内的中美洲各大文字系统产生和发展的源头。”出现于公元前500—前400年的拉文塔第13号纪念石碑,略呈圆形,中间刻划一人作行走状,右边手下的“两个字很可能是人名符。人物左方的那个脚印表示的可能是某种动作,应是一个动词。这幅作品经常被文字学家们作为中美洲地区最早的文字证据而加以引用”。(图26)

图27 苏美尔象形文字(录自《中国大百科全书》语言文字卷)

图28 苏美尔楔形文字

图29 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僧侣文、俗体文(自上而下)

古埃及象形文字、苏美尔象形文字和楔形文字、(图27、图28)中国骨刻文和古印度图章文字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四大文字体系。这四种文字体系有其共同的特点:其一,都出现在纬线30度左右,这一东西漫长的气候温和地区最宜于人类生存发展;其二,都出现在大河流域的中下游地区;其三,这些地区当时都经济发达、文化相当繁荣、社会进步很快。这是我们今后研究早期文字产生和发展应重视的课题。

骨刻文是中国早期的图画象形字,也是对“书画同源”理论的最好解释。骨刻文发展到晚期,许多字开始慢慢地向简易文字符号演变。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向俗体文的演变(图29)和苏美尔文字的象形文字向楔形字的演变,似乎也经历了类似的造型转换。这种变化可视为人类早期文字创造和发展演变的一种规律。古埃及的图画象形文字产生的较早,大约距今5000多年前,但他们的文字和苏美尔文字以及古印度图章文字都早在公元三、四世纪以前就逐渐消失了。所以,中国文字自骨刻文以后,经甲骨文、金文、小篆、隶书⋯⋯ 至今天的楷书传承有序,一脉相承,是研究人类思想文化发展的唯一的一份历史时间最长、发展序列最完善的文字。

(3)骨刻文出现的自上而下或横向成行布局非常重要,它是认定为中国早期文字的主要根据。值得说明的是,这种成行布局很难和今天的成行书写相类比,这种初始成行布局只能是大体的、接近的。“临骨1”是一件猪下颌骨,在其前半部刻字。根据字体造型和笔画的走向以及起笔和收笔的顺序分析,应是自右向左横刻成行,共8个字。其中自右而左的第1字和第8字分别单独刻在中间线的两头,而第2和第3字、第4和第5字、第6和第7字分别上下排列,是成行布局较为规整的一件骨刻文。“临骨2”在骨面的正中间刻写一横行,可能是自右而左,其字体造型右起一字较复杂,向左4个字逐渐减笔刻写,最右边一字又最复杂。中间的4个字虽逐渐减笔刻成,但复杂字的中心主要结构基本不减,其刻写者的创作指导思想很值得我们分析探讨。“昌骨4”是一件肩胛骨,在骨臼面上刻一竖行5个字,惜开头第一个字已残损,这是骨刻文中比较标准的一竖行字。“寿骨1”也是比较典型的作品,在骨臼面的左侧刻一竖行,共6个字,只是第4和第5个字不是上下排列,而是左右安排,在这一竖行第3字的右侧还刻一字。“寿骨1”的刻字和“昌骨4”刻字竖行相比虽不算标准,但它的主要布局也是竖行布局。这种成行布局的出现和逐渐发展,说明骨刻文已是具有辞章意义的文字。甲骨文继承了骨刻文的成行布局,发展得更为完美,以顺书竖行为主,多是自右行起读,少数是自左行起读。甲骨文也有横向成行布局,多自左向右顺读。这种成行布局,始自于骨刻文,成熟于甲骨文,并发展成为中国文字主要的书写布局形式。